在幻变的生命里，岁月，原是最大的小偷。——题记
  
    一
    从未清晰地记起过有关和外公一起的往事，只能模糊地想起外公端起酒杯的那张红红的笑脸。
    对外公的敬意源自外婆的絮语唠叨，她说外公是个严厉的人，做事讲究，做人考究，常年累月在田地里劳作，十足一个庄稼壮汉，外曾祖给他起名福田，恰如其分。在大人们的印象中，外公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小酒。妈妈说那时候每次要带我回外公家的时候，外公都会摇着船来接我们，顺道载一船稻草柴火给我们家（那时外公家的田地多，稻草柴火也多）。一路水船，边哼调子，边摇橹，在半路码头一定会停靠上岸，买些酒菜，到家一顿酒罢，他会拿先前买的粽子糖和梅饼来逗我，足见他对我的疼爱。每次我都把粽子糖捏在手心里不放，直到融化，然后用舌头添手心里的糖渍，总是弄得满身粘糊，还傻乎乎地笑个不停。
    有一年春节，外公家里刚刚造了新房子，房子有个3米多高平台，那时平台四周还没来得及装上护栏，妈妈说那年我刚刚学会走路，总是跌跌撞撞。那个春节天气很好，全家人都在这个平台上晒太阳，我不知怎地跑到平台上，一不小心从平台上跌了下去，幸好被坐在一旁织毛衣的妈妈伸手抓住了我的腿，拉了上来。外公在村里的古桥头闻讯赶来，一边抱着我、拍着我，一边痛骂了家里所有的人，还从老房子里找了很多木头旧门当做栅栏拦在平台的入口，不能让我再进去了。之后的几年，家里人几乎每年都会提起这件事。
    外公去世的时候，据说天很热很热，因为当时的条件不够，没有冰库，出殡前身体已经开始腐败，出殡那天我依稀记得爸爸抱着我走过那座外公生前常常坐在上面乘凉聊天的古桥。等渐渐长大，每年清明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去外公的坟上扫墓，我也去过几次，在坟前听大人们讲外公的往事，所有人都在回忆中欢笑，而我心里很是难过，倘若他还在，对于我该是多宝贵的财富，好让我多感受一些他对我的疼爱，也好让我多尽一些孝道。只是，时间再也回不去了。
    那年，我五岁，外公六十五岁。
  
    二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姑奶奶的身影也是记忆中十分深刻的。她是我爷爷的姐姐，早年流落上海，穿梭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街头，据说那时她还小有名气，好不容易寻见一个情投意合的丈夫，一同回到老家，可是上天没有安排太多的好日子给他们，姑爷爷在一次外出做生意的轮船航班上不幸落水去世了。他们没有子嗣，姑奶奶不愿再嫁，于是就让我爸爸过继给她养老送终，而我便成了她的亲孙子。
    她待我很好，小时候爸爸在学校上班，妈妈出去跑生意，爷爷也常常外出游方，我的生活起居几乎都是姑奶奶打理，她对我是最舍得花钱的，常常用她的积蓄给我买好吃的，晚上也常常给我暖被窝、讲故事，每天会变着花样做一些她在上海学来的小吃和菜肴，在我的记忆里，她那里好像永远有吃不完的好东西。
    也许是没有伴侣的缘故，她的脾气变得很暴躁，常常看不惯一些俗世，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姑奶奶在我们的村里是一个有非议的人，很多人都不待见她，好像都说她行事古怪，思想奇特，后来我才知道姑奶奶其实是个大彻大悟的人，从小和我爷爷一起在私塾受过一点教育，那个年代家境窘迫，被迫到上海去做针线，在那个年代难免沦落，于是村里人都不齿于她，只有爷爷能够领会她的用意和了解她的为人。多年以后，她得了老年痴呆症。我记忆最深的是，当她在病到很深，连话都讲不出来的时候，看到我还会用手指指指她的舌头，意思是叫我过去，她有好吃的。直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难抑感动。
    她去世的时候，因为无处安放她的骨灰盒，风水先生说只能暂放在她原先住的小房子里，只是有些子媳不孝，为取微薄钱财，答应村里拆掉这间小房子来修路，要我爸爸将骨灰盒端开，我爸妈不同意，百般纠缠，最后爷爷不得不亲手将她这个悲情姐姐的骨灰盒安放在地里，说了一句：生前清苦，死后总要让她安身一些。
    有关和她的故事都在我的收藏童年的心中，每次提及常有遗憾。遗憾那时我还年幼，等我长大成人，她依然只能活在我的记忆之中。记得她去世那年，我十一岁，她八十二岁。
  
    三
    外婆，活过了喜寿，到了八十四的关口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外婆是个恋旧的人，在外公去世后的二十一年里，她常常在家门口榕树下长久地坐着，将我放在膝间，沿着河岸凝望村上那座古桥，眼中闪动着我看不懂的温情，这也成为我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在这些年里，我吃过外婆偷偷藏起来特意留给我的零食，穿过外婆亲手缝的衣裳，睡过外婆暖好的被窝，拿过外婆节省下来给我的压岁钱，也听过外婆讲的很多故事。这些事或者每一个人的外婆都会做，但正是这些细微的事，让一个平凡的农村老妇在我心里有了不平凡的地位。
    记得小时候，当外婆在我家住了小段时日要离开时，我总是很不舍得，因为外婆回家后又是忙碌与操劳，多想让她再给我讲几天故事，再多住几天，因为有她在，当时稚嫩的心就有别样的温暖。
    那个时候，我总是很喜欢住到外婆那里，因为在她那里，藏有我童年深深的爱和温暖。在黑夜里哭泣的时候，在爸妈不在身边的时候，在孤单和饥饿的时候，更多的总是外婆用她苍老笨拙的手拥抱着我，给我童年最美的幸福。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已长大成人，因为老年痴呆的病症，外婆几乎不认得我了，但是她嘴里总会念叨着我的名字，她知道这是他外孙的名字。在她去世的那个晚上，看着她渐渐消瘦的身躯，心中悲欣交集的感慨此起彼伏。生命的起落正像风一样，越是追逐，便越是远离。
    那年我二十六岁。